十年时间转眼过去了。说起来,我有幸应该算是全世界最后一批登上纽约世贸双塔观光的游客之一。那是拜我的父母那一年来加拿大和美国观光所赐。 那些珍贵的照片,现今仍保留在北京我的父母家中。每一次我回京探亲,爸妈亦不免拿出那些照片,一起回忆起911前一周,我们在世贸双塔上的情形,也回忆他们同我在加拿大近一年的快乐时光。 那是我移民多伦多的第二年,亦是众所周知移民生涯最难过的两年。那年春节,我移民后第一次回中国探亲。近乡情怯,在整个假期中,住在北京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里,我的房间仍保留着出国之前的原样,没有丝毫改变。想着在严寒的多伦多独自忍受的那孤寂的两年,时时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情绪。 返回多伦多的时时候,爸妈很伤感,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要在多伦多永久定居,还是很快会回到北京他们身边。那时我也不知道。在北京机场,面对着不时流泪与我送别的老妈,我的内心充满难过和歉疚。就在那时我冲口对爸妈说,今年夏天你们来多伦多旅行吧。 回到多伦多后,有少许为一时冲动邀请他们来加拿大而感到回悔。那时我的条件并不好,也许不是让他们来的最佳时机。为了准备他们的到来,我特别在一个公寓大厦内租了一私两居室。大厦租金奇贵,可条件不算太好,单位内没有冷气。好在住房面积够大,楼前有一个大操场,每天有许多讲中文的华裔老人晚饭后在那里散步。我猜想爸妈来了之后可以加入他们,在加拿大的时候就不会太单调。 那年五月,我驾着自己才买不久的二手丰田车将爸妈由皮尔逊机场接回家中。一千多尺的单位内,除了两个卧室内各摆一张床,客厅里摆了一部19寸的小电视和一张帆布的沙滩折叠椅之外,没有别的家具。空荡荡的家中,说话可以听到回音。 我看到爸妈进屋后,一直掩饰着自己的意外。这令我感到些许难堪。是的,我当时在加拿大的生活,与出国之前在北京无法相比。我能忍受这样的环境,这出乎他们的意外。 接下来的日子很快乐。我每天下班回家,又吃上了熟悉可口的饭菜。爸妈是那种随遇而安、对生活永远感恩、永远快乐的人。如我所料,他们很快与楼下操场上那些大爷大妈混熟,并且成为中间的领袖。我家空空荡荡的大公寓,很快成了小区内的的国语老年活动中心。五月的室外天气尚凉,不知哪位有创意的老人提着便携式录音机,到我家开起了家庭舞会。爸妈在一旁端茶奉水,忙得十分开心。 转眼七一长周末快到了,爸妈居然纠集了二十八位老人家一起报名加东三日游。那天晚上,他们拿出挨家挨户收上来的一堆大大小小不同面值的纸币,要我上旅行社帮他们报名。我惊讶于他们组织活动能力,说他们如果在加拿大定居,或许可以参选市议员。到了出发那天,旅行社破例在我们的小区内增加停车,接载这二十八位兴高彩烈的老人家。我则被推选为导游之外的随团领队。看得出,爸妈的眼中充满自豪。 加东之游回来之后,爸偶尔会说起若能到美国看一看,就更加不虚此行了。爸年轻时坐船去非洲修过铁,妈则一辈子没有出过国。是呀,如果能去一次美国,对他们可能是一生一次的经验。在中国,又有多少他们那个年纪的老人,可以亲眼看一看自由女神和世贸双塔呢。 我知道在多伦多申办美国签证并无把握。但决定为了他们试一试。或许被我的诚意所打动,美国总领馆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的中年女签证官居然批了他们两人一年多次出入美国的签证。消息在爸妈的老人团中造成“轰动”。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爸妈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那时我的心里居然涌起一丝心酸。这些辛苦一生的老人们,其实很容易满足。 以我那时的经济状况和假期安排,参加美东游汽车团仍是最为实际的选择。我们决定在9月初劳工节长周末启程。9月4日一早,巴士由纽约郊外的酒店出发,第一站直奔曼哈顿,我们终于登上了世贸双塔。站在塔顶,纽约的高楼大厦,河流道尽收眼底,火车站,大桥,渔人码头,自由女神像,联合国总部,我将那些景色一一指给爸妈看。那一天他们显得格外年轻,佛六十多岁的生命开启了新的一页。 下来后等待巴士的时候,爸饶有兴致地与一对贩卖T恤和世贸纪念品的黑人父子交谈,当然是我充当翻译。那对父子彬彬有礼,欢声不断。爸妈跟他们合影留念。一生节检的老爸破例掏钱买了两件T恤,至今仍保留在北京家中。 我们之后去参观自由女神像。爸妈在兴奋之余,仍不时回望远处高耸的世贸双塔。记得在女神像所在的那个岛上,有远眺双塔的最佳位置。爸妈又让我拍下了很多照片。 回到多伦多之后,多少有些疲累。转眼过了一周。9月11日,我还在睡梦中,习惯早起的爸打开电视,看到世贸大厦正在燃烧的新闻直播。不懂一句英文的爸赶快将我叫醒,问是不是我们刚刚去过的纽约世贸大厦。 我睡眼蒙□来到客厅,看到新闻字幕上提到世贸大厦。起初我并没有留意,告诉爸妈可能是哪个驾驶技术差的飞行学员,驾机失控撞到大楼。 正说话间,电视上传出一阵惊呼。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民航飞机义无反顾地一头冲向的世贸大楼,撞了进去。那正是后来留在全世界人们心中,难以磨灭忘掉的那一个惨痛画面。 我们都紧盯着家中那台19寸的小电视画面,目不转睛。没过多久,就在电视的实时拍摄之下,世贸大厦轰然倒塌。那一刻对我而言,犹如天塌下来一般。整整一天,我们没有离开那台电视,我不断向父母解释着最孝生的情况。包括多伦多金融区所有高层大厦停业疏散,北美最高建筑物CN塔进入戒备,远在西岸的加拿大人无私接待滞留的旅客等。 最令人心碎的部分是那些四处寻找遇难亲人的家属们。我不是一个在父母面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但那一天每每向他们解释这样的故事,仍几次声音哽咽。心软的母亲亦在一旁流泪。爸忽然想起那对在世贸脚下买纪念品的父子,那对有着雪白牙齿、风趣逗人友善的父子。他叹息着说,真希望他们没事。 过了几天,爸妈由冲印店取回了我们在美国观光时拍摄的照片。他们的那些老友们纷纷前来慰问,说我们阴差阳错,提前一个星期去纽约,躲过了一场旷世灾难。看着我们拍摄的那些照片,又羡幕我们在最后一刻参观过已成绝唱的纽约双塔。爸妈沉默微笑着应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爽朗。 偶尔,爸会穿起在纽约世贸买的那两件T恤。他或许仍惦记着那对黑人父子。我知道爸年经时在非洲修过铁,对非洲裔的人有一种潜在的亲切感。虽然我一直告诉他,这里的黑人是美国土生的,或许他们的祖先几百年前来自非洲。 那年冬天爸妈要回北京了。离开多伦多前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外出吃一顿大餐,算是给他们送行。可那天下了一场暴雪。小区四周通往大马的街口都被雪堆得难以逾越,无法开车出行。妈提议,不如去住家对面的大商场内吃披萨吧。我会心一笑。想起在夏天的时候,与爸妈去尼加拉大瀑布游玩。他们平生第一次走进赌场,看到什么都感觉新奇。不知不觉在赌场里流连了几个小时,连吃饭都忘记了。后来出来时才感觉饿。我们一起去吃披萨。那天看得出他们真是饿了。两个人居然吃了一整张大号披萨。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有那么大的饭量。 没想到,他们离开多伦多的最后一天,竟然记得大瀑布的那一餐披萨。那或许是他们记忆中在多伦多最好的一餐吧。我同爸妈冒着大风雪步行到Fairview Mall中。店主对于在那样一个天气中居然有人专程来吃披萨感到十分惊奇。偌大的商场中几乎没有顾客。在离愁别绪中,那一餐吃得十分凄凉。 回到家中,我帮他们收拾第二天的行装。爸妈买了一些纪念品给国内的亲友,都是在一元店买的钥匙串之类的小东西。我知道爸妈一生节俭。我给过他们几百块的零花钱,此时差不多原封不动还给了我。心里又有一丝心酸。 不过我知道,他们的多伦多和美国之行,已经留下了这一生最珍贵的记忆。 十年来,每到911,我总会想起爸妈的那次清寒的多伦多之行。那成了我此生最富有人情和亲情的回忆。偶尔回北京看照片,还会对着世贸脚下卖纪念品的那一对父子发呆。他们那一瞬间的灿烂笑容,成了我与爸妈的亲情之旅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带给我们内心的暖意至今仍在。 他们可好?但愿那一天他们没有去世贸做生意,没有在大厦倒塌的那一瞬间,成为埋在废墟里的三千多冤魂之一。 十年来,人们可以由各种角度解读911。对我而言,就是在大厦崩塌的那一瞬间,感到的无助与脆弱,终生难忘。以后常想,人的生命可以硬过钢铁的大厦吗?哪三千多埋在废墟里的冤魂,可曾想到他们的生命会猝然终结?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生命的每一天。趁你还活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把握机会跟你所爱的人过好每一天吧。 我庆幸在十年前就把父母接到多伦多,与我生活了近一年的时光,一起见证了经历了911这样的划时代大事。在清寒的生活中,我时时为他们的乐观所感染,我们的关系从未有过如此之亲密。 如今我在多伦多住的房子大了,条件好了,开的车名贵了。可爸妈已不似当年六十多岁精力充沛的样子了。妈去年在北京跌伤了腰骨,现时更不敢出远门。爸妈至今仍与当年在多伦多结识的那些我连相貌都记不起来的老头老太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都盼望有一天再在多伦多重逢。 我常想,只要爸妈的身体允许,我没有理由不满足他们的愿望。 |